其实当初决定去打工,我心里是极其不情愿甚至痛苦的,加上在加拿大麦大的文凭,我已经拿到三本毕业证了,如果是初出国,我是不介意端端盘子的,可如今在国外已经兜兜转转九年多,再回去做这样的事情,就算朋友理解,我自己也有堕落的感觉。 真的我就那么需要钱吗?一定要去抛头露面为难自己吗? 有时候我想想自己,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矛盾体。闲下来的时候,我懒散得要命,连日常的生活都失去了兴趣,可是一忙起来,人却好似上紧了发条,越累越有劲,那份充实自信的感觉,并不仅仅是因为钱的缘故。 我的家教,使得我把经济独立看得很重,还保留着旧式知识分子的清高,我渴望一份说起来好听的职业,一笔足以让我有尊严的收入。这一切,如果我还在加拿大,是不难实现的,可是今日我在在经济持续低迷的美国,要想有一份堂堂正正的工作,没有绿卡,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。 加拿大的朋友开玩笑说:回来吧,我们欢迎你。可是孩子呢,老公呢?男人可以有事业傍身,女人没了家庭,再成功也是被作为失败者来看待的,象我这样敏感的性格,不是又要自怨自艾了吗?思来想去,只有再一次对大局做出让步,可还是忍不住幽幽地对老公说:他日还望你能依旧谅解我的牺牲,不要看不起我才好。 经过和老公的商量,我决定回校继续深造,可是这空下来的几个月该如何打发?我日日郁闷,虽常常做修身养性的功课,怎敌无事的无聊和烦闷,于是开始无事生非,让老公也苦恼起来。作为家庭温度计的女人如果生了病,那么忽冷忽热的日子也就不会少了。 我终于带着老大不小,不得不下嫁的委屈去餐馆打工了。如果我才刚迈出国门,我一定是好奇地睁大眼睛,可是现在,我只剩下满心的无奈了。可谁知柳暗花明,一份原本让我委屈的工作,却因为了解,而生出了一种感动,为他们的朴实,为他们的真诚。 有人说,做餐馆的,就如机器人一样,只识做,到了吃饭的高峰期,各人客鱼贯涌入,那时候就是多生出一双手也忙不过来。的确如此,忙碌的时候,确有飘起来的感觉,可是总有那么一段好时光,快收工了,生意不是太差,大家坐下,大厨单为我们炒一盆菜单上没有的小菜,我们边吃边聊,那就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刻。而每个人的过去,也就在这断断续续的闲谈中,缓缓道出,酸甜苦辣,为我端出一盘盘绝色的人生小碟。 大师傅阿雄,是我最信赖和尊重的朋友,他今年已经50多岁了,越北人,1978年越南大量驱赶华侨的时候,他同大多数华侨一样,舍下大房子和产业,同家人逃到中国,在农场呆了一年后,随家人投奔在香港的亲戚,后来作为难民来到美国。那时候的香港,英国,加拿大和美国都接收越南难民,美国因为打了越南很多年,自觉亏欠太多,所以去美国机票都不用出。 就这样,阿雄随着家人,带着对美国的美好幻想,登上了西去的飞机。这30多年,没有学历,不懂英语的他,辗转美国多州,却始终只能在餐馆间打转,倍觉美国生存不易。好在儿女都争气,让他晚年尚有安慰。 阿雄不大会讲普通话,可是他对我的关心和友好,却分毫不差地从他断断续续的短句中体现出来,遇不开心的时候,我也喜欢同他说说,他总是劝我要开心,因为这份牛工本已经辛苦,若心再苦,那实在是没法挨下去的。有了阿雄的存在,让我感到亲人般的温暖,上班变成了一件期待的事情。 阿明是新移民,才来美国。在国内他原本是公务员,有很好的工作,可是来到美国后,英语不好,没有什么谋生的本领,只能每天坐老板的车来打工。他的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,在一家私人开的幼儿园里帮忙,两个人的收入,仅够维持一般的开支。 苦,累和心理落差,让阿明极度敏感,说话一不小心就会伤害他,而他一定要同你辩个是非曲直出来。可是阿明对我也很好,他最后悔的是来了美国,最无法忘怀的就是那个跟了他六年的酒吧女。 送外卖的阿城也是越南华人,他白天在生产线上工作,晚上来送外卖,30多岁的人,皱纹比40多岁的人都多。虽然他很英俊,人也友善,可是没时间拍拖,至今还是单身。阿城人很聪明,他只懂送外卖,其他的工作并无人教,可是他旁边看看,也学到一些。他总是好脾气地听我胡说八道,一副好脾气让我更加为他惋惜,真恨不能帮他找一位贤惠的妻子。我跟他描绘他未来妻子的模样,他笑笑说:我也希望找一个这样的,可是哪里那么容易? 我要做的工作,是因为我的前任,香港人简找到了工作不能再做,所以接手她的时间表。简是美国大学毕业的,前段时间失业,于是到这间餐馆工作。她高高在上,只对喜欢的人说上两句,当着老板的面认真培训我,老板一走,当我透明,让我十分恼火。我原本就视这份工作鸡肋,见她如此盛气凌人,只想立时拔脚走人。 那个星期天晚上,我终于被简的藐视激怒,决定如果再受她培训,我就当日辞职。老板阿强劝说无效,叹气说:小姐,我一个月开销3万,你要给我机会赚钱,你若想单独做也可以,我让你试一天,可是如果你拿不下,可是要她教的。我信心满满,一口应承。他长叹一声,忐忑不安。 说起来老板是个好人。他木讷老实,不大会说话,以前在国内有自己的生意,老婆非要移民,结果后悔不已。在餐馆苦做十年,两年前才开了这间餐馆。平日里他最爱唠叨的一句话就是后悔出国。生意不好的时候他就说,我真不该出国啊。吃块月饼他就说,中国的月饼真好啊。炒个小菜给我们的时候他就感叹说,这道菜只有在中国才吃得到啊。 看到一个40多岁的大男人如此儿女情长,每每惹得我大笑。阿强是个实在人,生意好点,他就会说,今天给你做好吃的,真是最朴实的报答方式,而他最爱用这种方式报答他的得力干将小丽。 小丽说起来是个传奇。她只有初中毕业,20岁随家人移民,十几年来一直在餐馆里摸爬滚打,到如今有房有车,光首付就付了20多万,每年给自己放两个月假,把双胞胎往国内的大姑家一丢,游山玩水去也。小丽的老公是她多年同学,当初是那种花钱买签证出来的,后来一直在餐馆做侍应生。我估计小丽的爸爸也是这样来的美国,后来熬了多年,拿到绿卡,把家人申请出来。 我真的很佩服那样的男人,那么多年不回国,就没有外遇?老婆就没有出轨?直来直去的小丽大笑说:我妈是小家碧玉的那种,最多打打麻将消遣,为何要出轨?至于我爸,有没有外遇,只要还和我们在一起,想那么多做什么?!真的,小丽最不能理解我的就是想太多。她英文不好,只知餐馆一套英语,中文不好,坚持发嗲的嗲字念“爹”,抱怨我说话成语用得太多,让她费解。 可认识她几天后,她也开始用四个字的词语,说话开始文绉绉起来。每次她一有“文化”,我们两个就同时大笑,我赞她孺子可教,她表扬自己进步神速。和她一起工作,真是再快乐没有的事情。她工作能力强,2000多元的营业额,可以一人不慌不忙做下,而我呢,几百元的单子就做得人仰马翻,如盲头苍蝇一般乱窜。可是小费不少,不是顾客满意我的服务,而是没有时间等我找钱,又加上同情分,所以钱一扔就走人,让我不知道是该感激,还是该道歉。 至于我争取到的第一次的独挡一面,那几乎是一场灾难。那天晚上,大厨休息,老板亲自掌勺,他警告说:我可没有办法帮你啊。我一梗脖子道:我知道!他不怒反笑道:时间不长,你倒同大家混得很熟。4点半我接班,外送,外卖,盒饭,稀稀朗朗,我做得有条不紊,赶紧在心里念阿弥陀佛,既希望不要太忙,又希望生意不要太差让老板失望。 进入下午6点,客从天降,哗啦啦外送外卖单连续进来5,6单,买盒饭的因为厨房来不及炒,乌压压地排了一长串,堂吃的也进来了。送外卖的阿城最擅长的就是把饭放进盒子,他呆呆地看着我,被我跑来跑去,彻底跑晕了。我打包不熟,眉毛胡子又想一把抓,于是做好的外卖张着血盆大口等着,我不知道谁要的是什么,堂吃的一个男人在等了5分钟后,骂骂咧咧而去,另外剩下的一家老主顾向我邀功:“他走了,还骂人,老板都看见,我们可是乖孩子。” 总之半个小时内,我进帐500多,可是我的脑袋已经昏了,把20元放进10元的那一堆里,老板忧虑地望着我说,锅巴汤里的锅巴你没给人家,等着来投诉吧,于是我整个晚上等控诉电话,一心只想回家。阿城后来告诉我,老板当时脸黑得掉到地上都找不到。我则两眼发黑,什么都看不见了。 终于吃饭了,我累得水都不想喝了。老板也吃不下,叹口气说:你看吧,今天只是忙,不是很忙,你都做不来。不是我看不起你,小丽做了十几年,有时候还要丢单;简是大学生,以前又一直做侍应生,就这样还是学了三个星期才独立做。你现在两个星期都不到就要单飞。我今天真是站在门口,帮也不是,不帮也不是,幸亏我不是台湾老板,不然骂死人。 我回想着那一晚的狼狈相,虽愁肠百结,也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。笑完后跟他说,还没完,我今天找钱找到手软,等下你帮我数一下,我有没有欠你钱。 终于快下班了,又有外送单进来,我又犯了个错误,少收人家钱了。老板一边炒菜一边想办法,结果菜炒糊了,他赶紧边翻炒边说,等下我来弄吧。幸好有小丽空中遥控,才算熬到下班时间。平时有小丽调账,老板下班就开车带阿明回家,可是那一晚,老板已经被我搞晕了,他刻苦埋头调帐,头也不抬地对我说:你陪阿明聊天吧,让他开心点。 阿明平常本来很喜欢跟我说话,估计那晚也累得够呛,不停探头进去:他怎么还没搞好?!我简直笑得肚子都疼了,阿城和我们一起,三个累惨了的人,说一阵笑一阵,真是黄连树下弹琵琶,苦中做乐。 打工真是很辛苦,美国也确实不好混,可是有了这样一群活色生香的同事,这样一群善良的人,让悲苦里也开出花来。那一颗颗真诚的心,是艰苦生活中最好的补偿,我初时的委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远了。(蓝天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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